天问

2017.12.09京城酒托骗局

“键盘”是酒托产业链中的代称,他们的任务是扮成女性和网友聊天,取得对方信任后,再由“传号手”将信息发给北京的“酒托女”。“酒托女”邀请男网友去指定商家进行高额消费,金额在数百元甚至上万元不等。这些金额,由各式人员获得不等的提成,一名“托头”自称月入数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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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底北京酒托产业链 8工种密切配合 员工燕郊两套房。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

酒托女只是酒托产业链中的一环,她们不需要自己寻找“猎物”,不需要长得多漂亮。她们最看重的,一是能说会道,二是会哄男人,必要时也会牺牲一点色相——经验老道的酒托头目告诉她们,牺牲色相并不是发生性关系,通常是挽着男人胳膊套近乎,实在不行就亲一口。

“昨天一天没联系,我发现真的喜欢你了,从来没有对女人这么上心,这么失魂落魄”——9月29日,河北燕郊一处乱糟糟的房间里,“键盘”小黄念着一位网友发来的消息,同事们都被逗乐了,大家沉浸在快活的氛围里。

“键盘”是酒托产业链中的代称,他们的任务是扮成女性和网友聊天,取得对方信任后,再由“传号手”将信息发给北京的“酒托女”。“酒托女”邀请男网友去指定商家进行高额消费,金额在数百元甚至上万元不等。这些金额,由各式人员获得不等的提成,一名“托头”自称月入数万。

▲一名女酒托正在给男顾客打电话约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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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喝茶试探再喝酒

“你不吃跟我上来干什么,看我吃吗?”许晓诺说。

她在百合网上主动加了新京报记者为好友。9月15日这天,微信聊天仅20分钟后,许晓诺发出邀约,提出在北京大望路附近见面,“随便找个地方坐坐,能聊天就好”。

当晚8时见面后,她提议去一家西餐厅吃饭。新京报记者坦言不饿,她有些恼怒:“那你怎么着,准备带我遛弯吗?”

这家西餐厅位于朝阳区SOHO现代城,新京报记者提议换家店,但遭到拒绝。

落座后,许晓诺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点了份599元的套餐,象征性地询问记者意见。记者假装说不吃,让她买单,她显得不大高兴。

这时,一旁的男性服务员大声呵斥,让记者“出去”。

许晓诺带记者离开西餐厅,她的态度变得格外冷淡,随后又打电话叫来两名男子。

“别问我跟她啥关系,赶紧走,没事别在这晃,别让我看到你。”见记者仍在西餐厅楼下停留,一名男子威胁。另一男子自称是西餐厅的人,“你来了也没花钱,赶紧走,别找麻烦。”

除了许晓诺,9月16日,一名自称王文琪的网友也在百合网和记者搭讪,她自称从事幼师行业,老家在石家庄。百合网资料页面显示,其已通过实名认证和手机认证。

加微信后,王文琪当天约着在团结湖地铁站附近见面。见面后,她径直带记者到一家名叫“元远俱乐部”的KTV。

记者提出想去看电影,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最近的电影我都看过了,坐会儿聊聊天就行了”。

进了KTV包厢,王文琪先点了两杯绿茶饮料,共160元,其中包括100元包厢费。见记者主动买了单,她又叫来服务员,点了3瓶小百威和一盘水果,记者又支付280元。

▲9月16日,北京某KTV内,酒托女在喝兑过饮料的红酒。

王文琪随后又点了两杯五星红酒,自己支付418元。

酒像是红茶兑过。“这种酒确实用饮料调过,所以口感有差别”。她说。

1小时后,王文琪将酒喝完提议先离开。记者在KTV楼下大厅寻找其去向时,遇到一名红衣男子。他自称KTV经理,以为记者可能是消费高了不愿走,欲给200元了事。

随后,另一名穿灰色衣服男子出现,自称KTV老板,辱骂记者“给脸不要脸”、“赶紧消失”。

出门后,记者被灰衣男子推搡打骂,并扬言让记者“吃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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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身燕郊的“机房”

在王文琪、许晓诺这样的酒托背后,是一条完整的灰色产业链。

其中,“键盘”在婚恋网站与男会员聊天,获得对方手机号码和信息后,由“传号手”发给酒托女,将男方约到“合作”的商家进行高额消费。“托头”处于链条顶端,负责招揽和管理,也联系线下店面合作。

他们工作生活的地点被称为“机房”。

QQ上存在大量酒托群,每天都有人发布招聘键盘、机房头目的信息。记者以应聘“键盘”为由联系上一名“托头”,相约在十里河附近的一家合作商家见面。

9月26日,记者来到这家茶馆附近和保安小易碰头。小易的工作是保护酒托女安全,“要是有人报警,我就拦住不让。”他的女友也是一名酒托,负责将男方约到该店消费。

▲QQ上的招聘信息。

按小易指引,当晚,在东城和平里东街一酒店内,记者见到了“托头”孙杰。

孙杰说,一般来应聘的男的去做“键盘”,女的做酒托女。酒托女和合作店家都在北京,但“机房”设在河北燕郊,主要是比较安全。

要成为一名“键盘”,上岗前还需培训,包括学习如何在婚恋网站注册、以及如何聊天的话术。

两天后,孙杰开着奔驰车,将记者带到河北燕郊夏威夷北岸小区的“机房”。

这处“机房”已有五六年,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布局,约七八十平米。在此工作的有三名“键盘”,其中一人是“机房”头目迪哥,还有一名“传号手”。

▲9月28日,燕郊某机房内,一名“键盘”在相亲网站“聊号”。

房间很乱,卧室地上遍布烟头,桌上扔着用过的卫生纸和喝过的饮料瓶,床上被褥有发霉的味道。厨房电饭煲盖内有发硬的大米粒,炉灶和墙壁上有明显的黒渍,每顿饭只有一个菜,一盆米饭,是“传号手”小毕做的。

客厅是工作区域,墙上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一天不出单等于没上班”。划分为8个工位,每个工位都配有台式电脑,但电脑老旧,运转起来声音较大。

工作时,键盘们除了日常交流外,机房内比较安静,鼠标在桌上被快速地点击着,键盘吧嗒吧嗒的打字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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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的“模板”

在“机房”,二三十岁的“键盘”和“传号手”,每天工作10小时,早10点到晚8点。

上班第一天,“机房”头目迪哥介绍工作前期准备,包括买个手机号,用于在婚恋网站注册账号,“三四天换个号很正常”。

根据迪哥提供的微信名片,只需3元就能买到一个手机号,注册婚恋网站时输入该手机号,对方很快发来验证码。

在燕郊的这处“机房”里,3名“键盘”都是男人,在婚恋网站注册时都是选择女号,姓名和照片可以随便填,地区选择为北京。

注册成功后,“键盘”需要在婚恋网站上寻找聊天目标,他们会和所有的男性一键式打招呼,有人回复就继续聊。

“聊上”只是开始,拿到微信号才能更进一步聊。对“键盘”来说,一天拿到50个微信号是最基本的。为取得信任,“键盘”有时也会发些女生的身份证、照片给对方。

迪哥说,一旦确定目标,聊天按模板复制粘贴相应的聊天话术就行。模板涵盖多个方面,包括自我介绍和评价、爱情宣言等。如“我想找结婚的对象,不是玩玩的那种,你考虑清楚”、“其实人的一辈子,匆匆数十载,小时候有父母的陪伴,学生时代有同学的陪伴,长大了就是爱人的陪伴”。

▲记者收到的话术文本。

在“键盘”们聊天的电脑界面上,左侧是微信聊天框、中间是用来内部沟通交流的QQ群、右侧是聊天话术文本。这些话术呈现了与男性聊天从刚认识打招呼,到最后约对方到指定店面附近见面的全部内容。

例如,机房头目迪哥的话术文本开头是:“相亲网加的你,你在北京上班,你叫什么啊?能简单做一个介绍吗?我叫韩雪,在北京做饰品包包,是和闺蜜合开的。我老家吉林的,来这边半年时间”。

工作时,他快速翻动自己的微信通讯录,选好要聊天的对象,将这样的话语发给对方。

“键盘”小黄在网上的身份是个父母离异、由奶奶在农村抚养大的“女孩”,在北京磁器口有户口和房子,会弹钢琴,开一家女士衣服店,名叫李雪。介绍完基本情况后,“李雪”简单讲述情史:“处过一个对象,他花心就分了”,并坦言愿和男生真诚相处,因为怕在老家被说三道四,希望早点结婚。

记者发现,“键盘”小黄的聊天话术与另一名在婚恋网站上认识的女子发来的聊天内容一样。记者拒绝与对方见面,便被删除好友。

▲新京报记者收到的话术文本。

通过话术聊天的效果很明显。9月29日上午,安静的“机房”突然发出爆笑声。

“昨天一天没联系,我发现我真的喜欢你了,从来没有对女人这么上心,这么失魂落魄。”一名“键盘”大声念着一位男网友发给他的消息,其他人都被逗乐了。

“键盘”一般经过一天左右简短聊天便提出见面想法。之后,“键盘”会将对方名字、电话、职业等发给“传号手”,再由“传号手”发给北京的酒托女和合作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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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需要牺牲色相”

接下来进入酒托女的表演时间。

对她们而言,工作就是让初次见面的男网友更多地消费。如何点东西、如何让男方买单甚至如何甩掉男方,都有完整的套路。

“托头”孙杰说,酒托女将男方带到合作的商家后,一般先点一壶茶,如果男方能结完一壶茶和几个小吃的钱,就可以上酒,“一旦酒也买单了就继续点,服务生会把酒兑得很淡。”

如果男方强迫酒托女喝酒,也有应对方法,那就是喷香槟。孙杰说,一瓶香槟几千块,一喷就没,不用怎么喝。

▲三里屯某咖啡馆内,一名女酒托正与顾客交谈 。

孙杰一再强调,酒托女一定要尽可能哄人点酒,“你喝茶能喝两万元吗?点贵的酒就是为了弄人钱”。

他对酒托女的要求是机灵,“长相还是一般问题,能说会道就行,不会说话就干不了这个。”

酒托女有时也需要牺牲色相。

孙杰举例说,如果男方很有钱,已经花了一万,酒托女本来坐在对面,就可以过来坐到旁边挽着他胳膊,“可以给他一些暗示,让他感觉能跟你有点啥事儿。但顶多也是挽着胳膊套近乎,实在不行脸上亲一口。”

为让男方心理平衡,酒托女也有主动付钱的时候。“键盘”梁哥介绍,如果男方花了几万块没钱了,酒托女可以付钱。事实上,服务员结账时刷走的只是1分钱。

喝到差不多,酒托女会以身体不适等各种理由脱身。孙杰说,甩人也是一门艺术,酒托女就是察言观色,是一门演戏的行业。

酒托女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有的男网友不愿高消费,或是很快识破这个骗局,这时,她会给“传号手”反馈“懂事”两个字,及时收手并将对方拉黑。

遇到男网友消费后找酒托女麻烦的,商家保安也会盯着酒托女保证不出意外,必要时还会主动提出返给一部分钱了事。

▲“托头”讲述如何做酒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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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水暴利分成

“机房”头目迪哥展示了近三个月的流水,每月都在10万元以上。

“键盘”梁哥说,利润主要来自酒水暴利,实际上这些酒水根本不值钱。20块钱一瓶的红酒可以兑一大桶,一瓶卖1980元、3980元。

男方消费流水最终被酒托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按比例瓜分。

“键盘”梁哥称,店面可以分25%,酒托女分20%,“键盘”分15%,“托头”分10%左右。

▲“酒托”根据男方消费情况提成。

孙杰说,一些“敬业”的酒托女月入3万块钱没问题。

梁哥在“机房”干了五六年,他说,“刚来时啥都没有,扛着包就来了。现在燕郊我有两套房,一个车,一年挣二三十万元”。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张新年律师表示,酒托的伎俩一般是借交友、恋爱、谈合作等理由为诱饵,诱骗他人到特定地点高消费,这种行为显然具有社会危害性。其中,“托头”、“键盘”、“酒托女”、“传号手”、商家、服务员、保安等均涉嫌违法,尚不够刑事处罚的,可由公安机关给予治安处罚。构成犯罪的,应依法追究刑责。

近年来,北京等多地均有打击酒托甚至酒托入刑的案例。

2014年7月,北京警方通报称对全市8个“酒托”、“咖啡托”、“茶托”类有组织诈骗犯罪窝点开展了统一清查抓捕,共抓获违法犯罪嫌疑人110余名,刑拘104人。

2016年1月,充当“托头”的朝阳区一酒吧人事部经理李某,被朝阳法院一审以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1年3个月。

在司法实践中,由于商家卖酒大多明码标价,“酒托”行为究竟能否被定为诈骗罪,一直颇有争议。

厦门思明区法院2016年7月一审宣判一起“酒托”案件,包括三名“酒托女”在内的多名被告人均被以诈骗罪定罪论处。主审法官表示,其行骗手段较为复杂,先以交友为名将被害人骗至酒吧消费,然后用低价酒勾兑冒充多款高价酒出售,从一开始就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用隐瞒真相、虚构事实的手段骗取多名被害人的财物,触犯了法律底线。

在多起酒托案例中,还存在被骗者“不愿声张怕曝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情况。对此,张新年律师建议,遭遇此类骗局的受害者发现情况不妙,要在第一时间固定相关证据,比如聊天信息、消费小票、发票等并及时报警,也可向物价、工商等行政主管部门投诉。

新京报“我们视频”暗访调查组

本文部分首发自新京报公号“我们视频、”“重案组3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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